第395章 李相爷在濡须口讲话,你们江南这些大官谁敢不去听?
    章武十年,春。
    洛阳城柳絮纷飞,正是江南好风景。
    李翊自府中缓步而出,仰观天色。
    只见东方既白,朝霞如锦。
    映著他一身紫袍玉带,更显威严。
    今日乃是他奉旨南巡之期。
    刘备特赐假节鉞,授虎卫五千,仪仗一千,童僕八百。
    更命虎侯许褚隨军听用。
    恩宠之盛,朝中一时无两。
    显然,刘备是故意为之。
    一次南巡都给出如此大的手笔,就是想给李翊壮声势。
    让天下人都知道,李翊是代表天子南巡的。
    故而排场上,绝不能差了。
    李翊未急著登车,反命车驾暂候。
    自己乘了小轿,逕往城南新科状元郎姜维府上去。
    这是朝廷的恩惠。
    內阁规定,凡是殿试甲等前三名,都会在洛阳赐一套宅邸。
    洛阳毕竟是京城,京城里有一套属於自己的房宅那是相当不易的。
    姜维此时方晨读毕,闻首相亲临,忙整衣冠出迎。
    二人分宾主坐定,侍者奉茶。
    “伯约,”
    李翊执杯未饮,目光如炬,“今上命吾南巡,汝可愿同行否?”
    姜维年少英发,眉目间自有锋芒,闻此言心下一动。
    他早闻江南征南大將军陈登拥兵自重,朝廷多有微词。
    此次首相南巡,明为巡视,实为收权。
    他当即起身拱手道:
    “相公不以维年少学浅,维敢不从命?”
    “江南之事,维亦有所闻。”
    “愿隨相公左右,效犬马之劳。”
    李翊頷首微笑:
    “……善。”
    “伯约聪慧,必知此行非比寻常。”
    “陈元龙与吾有旧,然国事为重,私交为轻。”
    辞別姜维,李翊返归相府。
    未入正堂,已闻內室窸窣之声。
    推门而入,见四位夫人正在为他整理行装。
    麋贞细心叠衣,甄宓收拾文书,吕玲綺擦拭佩剑,袁莹则正將新做的糕饼装入食盒。
    “相公此行,须几时方归?”
    麋贞先问道,眉间隱有忧色。
    李翊笑道:
    “江南非远,多则三月,少则两月即返。”
    袁莹接话道:
    “相公惯不喜新衣,这些旧衫都已浆洗熨帖。”
    “莫要穿脏了不知换洗。”
    吕玲綺將佩剑递上:
    “此剑隨妾多年,锋利无比,相公带上防身。”
    唯独甄宓默然不语,只將书盒盖好,轻嘆一声。
    李翊察觉,温言问:
    “宓儿有何心事?”
    甄宓抬眼,眸中忧色流转:
    “妾乃女流,本不当预政事。”
    “然市井皆传,陈元龙在江南拥兵自重,有自立之意。”
    “相公此去,千万小心。”
    李翊大笑,执甄宓手曰:
    “吾与元龙,昔在徐州同抗袁术。”
    “生死与共,他岂会害我?宓儿多虑了。”
    “市井小民,就爱听风是雨,夸大事实。”
    话虽如此,李翊心知甄宓所言非虚。
    很多时候假的也会变成真的。
    退一万步讲,陈登已经来到了他人生中声望的最高时刻。
    更別提其手上还有二十万大军了。
    他若要在江南自立,无疑会成为朝廷的心头大患。
    辞別眾妻妾,李翊又转至书房。
    长子李治正埋首经卷,未觉父亲入內。
    李翊观其读书专注,心下欣慰,轻咳一声。
    李治惊起,忙施礼问安。
    “治儿,”李翊开口问,“可愿隨为父下江南?”
    李治愕然,一时语塞。
    他年已弱冠了,虽为相门之后,却从未真正意义上参与政事。
    眼看著別人家的孩子,如关兴、张苞等辈,都跟隨陈登在江南建灭吴之功了。
    可他却连参与政事的机会都没有。
    父亲平日只嘱他专心读书,今日何以突发此问?
    “父亲……此言当真?”
    李治迟疑道。
    李翊正色曰:
    “……自然当真。”
    “汝已成年,当见识天下事。”
    “江南风云变幻,正可歷练。”
    李治眼中顿时放出光来,兴奋之情溢於言表:
    “儿愿往!愿隨父亲同行!”
    巳时正刻,李翊车驾起行。
    仪仗宏伟,虎卫森严。
    自相府直至洛阳南门,排开足有三里之长。
    洛阳百姓闻讯,纷纷涌上街头围观。
    李翊为相多年,清正廉明。
    爱民如子,深得人心。
    此刻见他南巡,百姓皆欢呼喝彩,祝愿之声不绝於耳。
    “相爷保重!”
    “祝相爷一路顺风!”
    “望相爷早日归来!”
    李翊坐於八驾马车之中,不时掀帘向百姓致意。
    姜维骑马隨行在侧,见如此场面,不禁感嘆:
    “相公得民心如此,古之贤相不过如是。”
    李治初次见识这等场面,既兴奋又惶恐。
    只紧握马韁,目不转睛地望著父亲从容应对的身影。
    车驾行至城南十里长亭,忽见一骑飞驰而来。
    虎卫正要阻拦,来人高呼:
    “且慢!我乃征南大將军信使,有书呈递相爷!”
    李翊命停车驾,接过书信。
    展开一看,竟是陈登亲笔。
    字跡豪放如故:
    “翊之贤弟台鉴:”
    “自洛阳一別,倏忽十载。”
    “昔与弟抵足论政、共膾江魴之景,未尝一日忘怀。”
    “近闻鸞驾將南巡吴会,仆闻之喜极抚掌。”
    “已命庖人备松醪十瓮,更遣轻舟入震泽捕三尺银鱸。”
    “惟待故人星軺至日,重续首蓿盘中共箸之欢。”
    “然近日建业城中颇多风语,或谓『大將军坐拥二十万貔貅,岂甘久伏人臣?』”
    “又云『江淮士民只知陈元龙,不復识洛阳天子』。”
    “此等谰言,料弟在阁中亦有所闻。”
    “每思至此,未尝不掷箸长嘆——”
    “昔年与弟同掌机要时,常夜叩府门献平吴三策。”
    “蜡炬烧残犹指画舆图,岂料今日竟成朝士口中跋扈之將?
    “江南新定,百废待兴。”
    “二十万將士非仆私兵,实乃抚安六郡、弹压山越之根本。”
    “若骤削兵甲,恐故吴遗族復萌异志。”
    “今士卒仰粮於仓廩,匠肆赖军需以营生。”
    “江淮漕运十之七皆供军资,此诚牵一髮而动全身之局。”
    “弟素知吾心,当记建安之年共登广陵城时。”
    “吾曾言:『但使江淮安堵,愿归耕东阿故里』,此志至今未改。”
    “近得松江四鳃鱸,又忆与弟雪夜炙鱼论史。”
    “当是时,炭火映弟面如赤霞,笑斥曹孟德、袁本初。”
    “今仆亦备金齏玉鱠,惟愿与弟再醉南窗,听槛外涛声犹唱当年广陵旧曲。”
    “若得贤弟一言解庙堂之惑,使仆得全功成身退之愿,则不胜感激之至。”
    “临楮依依,不尽所云。”
    “震泽风暖,只待兰舟。”
    “兄登再拜。”
    “章武十年穀雨前二日。”
    陈登此信通篇都在打感情牌。
    以广陵旧事暗表忠贞本心,末以军民生计解释兵权难放之由。
    说人话就是,既要又要。
    陈登既表达了自己愿意配合李翊的工作,全身而退。
    又暗自释放自己不能放权的“苦衷”。
    “不想元龙这么快就得知,老夫欲下江南的事了。”
    李翊感慨一声,看来陈登也是一直关注著京城里的消息。
    而且从他信中內容来看,似乎关於他“拥兵自重”的传闻,就是自江南起的。
    不过想想也正常。
    伐吴一战,杀了多少江南人?
    江南人恨陈登也很正常。
    而且这种拥兵自重的传闻,本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。
    全靠洛阳京城里那些大佬信不信。
    真实性不重要,高层愿不愿意信,这一点很重要。
    李翊观书,面色不改。
    只淡淡一笑,將信递与姜维。
    姜维阅毕,蹙眉道:
    “陈將军书信热情洋溢,然只字未提军政要务。”
    “亦未言及迎驾仪程,似乎……”
    “似乎过於隨意了,是吗?”
    李翊接口道,目光深远。
    “元龙素来如此,看似疏狂,实则心细如髮。”
    “此信越是轻鬆,江南局势越是复杂。”
    言毕,李翊命车驾继续前行。
    南方天际,云层渐厚,春雷隱隱。
    此去江南,路途遥遥,吉凶未卜。
    李翊闭目养神,心中却已开始筹算与陈登的相见。
    故友重逢,本该把酒言欢。
    然各自都有自己的顾虑考量,难免会有一番较量。
    此行收权之事,能否如愿?
    陈登是否真存异心?
    一切尚在未定之天。
    车驾渐行渐远,洛阳城隱没在春日烟靄之中。
    李翊忽然睁眼,命侍从取来纸笔,就著行车顛簸,书写起来。
    姜维好奇,轻声问李治:
    “相爷这是?”
    李治低声答:
    “父亲每遇大事,必先静心书写。”
    “他说笔墨能定心神,明思路。”
    不多时,
    李翊停笔,將纸笺折好收入袖中,脸上浮现一丝难以捉摸的微笑。
    江南之局,他已有了对策。
    ……
    车驾离了洛阳,不断向南行去。
    初时道路平坦,官道两旁田畴井然。
    村落炊烟裊裊,尚显太平景象。
    不数日,入得淮南地界,情形便渐渐不同了。
    这日清晨,
    姜维策马隨行车驾之侧,忽见道旁村落破败,田地荒芜。
    百姓衣衫襤褸,面有菜色。
    姜维不禁蹙眉,嘆息说道:
    “尝闻淮南富庶,鱼米之乡。”
    “今何至凋敝若此?”
    李翊在车中闻声,掀帘观望。
    只见几个农人正在田间艰难劳作,骨瘦如柴。
    路边有老嫗携幼童乞食,目光呆滯。
    更远处,甚至有新坟数座,纸钱未乾。
    “停车。”
    李翊忽道。
    车驾停稳,李翊步下车来。
    走向田边一老农,温言问道:
    “老丈今年高寿?家中几口人耕作?”
    那老农见来人仪仗煊赫,知是大官,慌忙跪拜:
    “回大人话,小老儿今年六十有三。”
    “原本家有五口,两个儿子都被征去当兵,去年战死了。”
    “如今只剩老妻和一个小孙子,勉强过活。”
    “赋税可重否?”李翊又问。
    老农垂泪泣道:
    “赋税倒还罢了,最苦的是徭役。”
    “官府不时徵发民夫运粮修路,耽误农时。”
    “去岁又逢旱灾,收成本就不好。”
    “今春已有好几户断粮了……”
    李翊默然,返身回车,面色凝重。
    车驾继续前行,李治见父亲神色不豫,小心问道:
    “父亲为何忧心?”
    李翊长嘆一声:
    “尔等可见道旁景象?这就是我向来反战之缘由。”
    “战事一开,受苦的永远是百姓。”
    话落,便勾起了李翊不好的回忆。
    二十年前,自己便是从死人堆里逃出来的。
    自那时起,他內心里便十分厌恶战爭。
    因为亲身经歷过后,才会知道上位者发动战爭,只是眼皮一眨的事。
    而底层人民,想在战火中活下来有多么的不容易。
    李治疑惑问道:
    “父亲之意,淮南民生艰难,皆因伐吴战事所致?”
    “自然如此。”
    李翊頷首,“战事耗费钱粮,必加赋税。”
    “徵发民夫,妨碍农事。”
    “壮丁从军,田地荒芜。”
    “纵是战胜之国,百姓亦难免受苦。”
    李治嘆息:
    “怪哉!明明我军大胜,为何我大汉子民反过得如此悽惨?”
    李翊正色解释道:
    “还记得我让你读的《孙子兵法》么?”
    “『夫战胜攻取,而不修其功者,凶,命曰费留』。”
    “孙子早已明言,战爭从来就没有真正的贏家,只不过胜者损失少些罢了。”
    “故曰『不战而屈人之兵,善之善者也』。”
    姜维在车外听得此言,不禁插话:
    “……相公高见。”
    “然相公也是起於乱世,起於群雄环伺之时。”
    “若一味避战,岂非示弱於人?”
    李翊摇了摇头:
    “……非是避战,而是慎战。”
    “战必求其全胜,胜必求其久安。”
    “若不得已而战,则必速战速决,减少百姓之苦。”
    正说话间,车驾行至一破败村落。
    忽见一群百姓围聚一处,喧譁不已。
    李翊命人查看,回报说是当地百姓断粮数日,已有数人饿昏在地。
    姜维策马近前,见状不忍,回稟道:
    “相公,百姓饥饉至此,是否该当賑济?”
    李翊沉吟片刻,摇头道:
    “此行非为賑灾,粮草自有定量,不宜节外生枝。”
    李治年少心软,忍不住插话:
    “父亲!他们毕竟是大汉子民。”
    “您身为首相,岂能见死不救?”
    “儿虽年幼,亦知『民为邦本』之理啊!”
    尤其在看到李翊出洛阳后,百姓们夹道相送的场景。
    李治心里清楚,他的父亲是一个百姓的好首相。
    现在,百姓就在眼前快要饿死了。
    如果见死不救,岂堪为首席宰相?
    李翊凝视幼子,见他目光坚定,露欣慰之色,遂改口道:
    “……治儿能有此心,甚好。”
    “便依你言,开仓放粮,賑济灾民。”
    命令一下,
    隨行粮车当即停下,开始发放粮米衣物。
    初时百姓还跪地叩谢,称颂相爷仁德。
    不料消息传开,饥民越聚越多。
    见粮车有限,恐自己分不到,便开始推挤抢夺。
    甚至有人为爭一袋米而大打出手。
    护卫军士见状,急忙维持秩序,却反遭饥民咒骂:
    “狗官!既放粮为何不多放些!”
    “横竖是死,不如拼了!”
    话落,
    人群中一声鼓譟,饥民们既一拥而上,进行抢夺。
    李治在车中看得心惊,黯然道:
    “我等好心救济,他们为何不知感恩,反生怨恨?”
    李翊平静道:
    “治儿记住,『衣食足而知荣辱,仓廩实而知礼节』。”
    “人若饥寒交迫,命在旦夕,哪里还顾得上礼义廉耻?”
    “这不是百姓之过,而是为政者之失。”
    姜维闻言,若有所思:
    “相公之意是……”
    “若使百姓丰衣足食,何至有此乱象?”
    李翊嘆息道,“为政者当思根本之策,而非临时賑济。”
    “今日之乱,罪不在民,而在朝堂。”
    说罢,李翊命人传令:
    “不必强行维持秩序,让百姓自取所需,能救多少便是多少。”
    隨后又对姜维道:
    “伯约,记下此地情形。”
    “回朝后当奏明圣上,减免淮南赋税。”
    “发放种子耕牛,助百姓恢復生產。”
    车驾继续南行,李翊心情却愈发沉重。
    越近江南,民生越是困苦,路边甚至可见饿殍。
    李治与姜维也都沉默不语,显然被眼前景象所震撼。
    ……
    建业城內,吴宫深处。
    丝竹声声,歌舞不绝。
    自灭吴以来,汉军诸將盘踞旧都。
    日夜宴饮,奢靡无度。
    昔日孙权宫殿,今成了將领们寻欢作乐之所。
    大殿之上,
    青徐军统帅臧霸举杯畅饮,身旁美姬环绕。
    他醉眼朦朧,对旁座的昌豨笑道:
    “早闻江南女子温软可人,今日一见,果不其然!”
    “比之北地胭脂,別有一番风味。”
    昌豨搂著怀中歌姬,嘿嘿一笑:
    “……臧將军说得是!”
    “这等江南佳丽,肌肤如水,言语如鶯。”
    “便是铁打的汉子也要化作绕指柔。”
    殿中歌舞正酣,淮南军主帅陈登坐於主位。
    面带微笑,却目光清明。
    他虽参与宴饮,却从不纵情声色,每每浅尝輒止。
    酒过三巡,荆州军老將黄忠忽觉有异,环顾四周,问道:
    “今日宴饮,何以不见高顺將军?”
    陈登放下酒杯,温言解释:
    “高將军素不喜此类场合,已在营中整顿军务。”
    昌豨闻言冷笑:
    “高將军清高得很,不屑与我等为伍。”
    “莫非以为打了胜仗,便高人一等了?”
    你高顺了不起,你清高。
    咱们饮酒作乐,你倒立得一个好人设。
    此言一出,眾皆面色骤变。
    陈登摆了摆手,打圆场道:
    “人各有志,何必强求?”
    “高將军治军严谨,乃我军楷模,诸位当敬重才是。”
    正说话间,
    陈矫匆匆入內,行至陈登身旁,低声道:
    “將军,今日又有百姓来报。”
    “说有军士强抢民女,其中数人已被献入宫中。”
    “若不加约束,恐生变故。”
    陈登眉头微蹙,举杯起身,朗声道:
    “诸位將军,且听我一言。”
    殿內渐静,眾將目光投来。
    陈登肃容,朗声说道:
    “虽则灭吴大胜,將士辛劳,享乐亦在情理之中。”
    “然需知適可而止,勿要越界。”
    “近日闻有扰民之事,若江南再生变乱,我等皆难辞其咎。”
    眾將闻言,多有不满之色。
    暗思我等得了一年多的仗,难道就不能享受享受?
    但眾人皆碍於陈登面子,勉强应声道:
    “……谨遵大將军教诲。”
    话落,眾人面上已露扫兴之態。
    歌舞再起,宴饮继续。
    河北军主帅张郃正与身旁美姬调笑。
    忽见张辽趋步近前,低声耳语。
    “儁乂將军,”
    张辽面色凝重,“相爷南巡,不日將至江南,您还有心思在此饮酒作乐?”
    张郃闻言大惊,酒醒大半:
    “此话当真?何以我全不知情?”
    张辽眉头紧皱,低声道:
    “这几日將军沉醉宴饮,我等得信后先行確认,方来稟报。”
    “河北诸將皆已知晓。”
    张郃急问道:
    “公明何在?他有何主张?”
    “……公明將军之意,相爷南巡,我等河北旧部当速往迎接,不可怠慢。”
    张郃顿时起身,向主位陈登拱手道:
    “元龙兄,小弟不胜酒力。”
    “欲先告辞,还望海涵。”
    臧霸闻言大笑:
    “……儁乂何故扫兴?”
    “莫非也要学那高顺,做那清高之士?”
    “不屑与我等庸俗不堪之人为伍乎?”
    张郃赔笑道:
    “臧將军说笑了,实是身体不適。”
    “改日定当陪诸位尽兴。”
    言毕,
    一把推开身旁美姬,向陈登辞行。
    陈登目光微动,似有所察,却也不强留,只道:
    “儁乂既身体不適,便好生休息。”
    张郃出得宫门,见徐晃早已等候在外。
    河北系诸將——张辽、徐晃、孙礼、王经等已齐聚。
    他们全都河北军阀出身的高级军官。
    其中有不少年轻小辈,也在此次伐吴战事中崭露头角。
    “公明,情况如何?”张郃急问。
    徐晃肃然道:
    “相爷车驾已近江北,不日將渡江南下。”
    “我等当速往濡须渡口迎接,以示敬重。”
    张辽接话道:
    “闻相爷此行,名为南巡,实为整肃军纪。”
    “若见我等沉湎酒色,恐生不测。”
    张郃頷首:
    “……此言极是。”
    “即刻点齐亲兵,速往渡口!”
    眾將计议已定,各自回营整装。
    不多时,
    河北系將领率亲兵数百,悄然出城。
    望濡须口疾驰而去。
    宫中宴饮依旧。
    陈登虽仍在座,心思却已不在此。
    昌豨醉眼朦朧,凑近臧霸耳语:
    “……瞧见没?”
    “河北那帮人溜得倒快,怕是听到什么风声了。”
    臧霸冷笑道:
    “管他什么风声雨声,在江南这块地界。”
    “咱们青徐军还需看別人脸色么?”
    陈登耳尖,听得二人私语,举杯笑道:
    “今日良辰美景,何必谈那些俗务?”
    “来,满饮此杯!”
    然而宴虽继续,气氛已不如前。
    诸將各怀心思,歌舞虽美,已无人真正欣赏。
    与此同时,濡须渡口,河北诸將已至江边。
    张郃命人清扫驛馆,准备迎驾事宜。
    徐晃远望江北,忽道:
    “相爷素来不喜铺张,我等如此兴师动眾,是否会適得其反?”
    张辽摇头:
    “……不然。”
    “相爷虽不尚奢华,却重礼数。”
    “我等远迎,非为排场,实表敬重之意。”
    张郃頷首道:
    “……文远所言极是。”
    “传令下去,各部整肃军容,不可懈怠。”
    “相爷南来,江南格局必將生变。”
    “我等早做准备,方为上策。”
    江北远处,尘烟微起,似是车驾將至。
    河北诸將整衣肃容,静待当朝首相驾临。
    江南风云,皆因一人之至而变幻莫测。
    江风浩荡,舟船渐近南岸。
    李翊独立船头,远望江南景色。
    但见烟水茫茫,远山如黛。
    李治侍立身侧,忽指岸上道:
    “父亲请看,河北诸將皆来迎候了。”
    李翊凝目望去,果见张郃、张辽、徐晃等河北旧部整齐列队岸边。
    旌旗招展,军容肃整。
    他却默然不语,只微微頷首。
    舟船靠岸,踏板方落。
    张郃已率眾將快步上前,亲自搀扶李翊下船。
    “……相爷一路辛苦!”
    张郃执礼甚恭,“江南湿气重,相爷可还適应?”
    徐晃亦近前问道:
    “……相爷用膳否?”
    “末將已命人备下清淡饮食,为您接风洗尘。”
    李翊淡然一笑:
    “方才抵达,何谈辛苦?”
    “倒是诸位將军久候了。”
    张郃连声道:
    “相爷南巡,乃江南大事。”
    “闻知您將至,我等便日日在此迎候,不敢怠慢。”
    此时王经近前躬身道:
    “相爷,建业吴宫虽经战火,现已修缮完毕。”
    “虽不及洛阳宫室宏丽,然江南初定,只得请相爷暂屈尊驾。”
    李翊环视四周,目光深远:
    “江南新定,饿殍遍野。”
    “百姓面有菜色,此皆战祸所致。”
    “当此之时,岂是耽於享乐之日?”
    张郃等人连忙附和:
    “相爷明鑑!战事一起,两国百姓皆受其苦。”
    “然为大局计,不得不忍痛牺牲,共度时艰。”
    这番话圆融周到,不愧为官场老手。
    李翊目光如炬,缓缓道:
    “我在江北,已见饿殍载道。”
    “江南战祸更甚,何以反不见面有菜色之民?”
    张郃神色不变,从容应答:
    “此皆托陛下洪福,相爷英明,拨下大量賑灾款项。”
    “我等竭力施行,方使百姓勉强度日。”
    李翊心知这是提前布置的结果,却不点破,只道:
    “賑款有限,分配难免不均。”
    “富足之地可见,饥饉之处亦当察访。”
    “诸位可愿隨我巡县?”
    张郃等人如蒙大赦,连声应道:
    “谨遵相爷之命!”
    “江南诸县,任相爷巡阅。”
    於是李翊不急於进驻吴宫,反而命车驾转向。
    先往宛陵、涇县、芜湖等县巡视。
    张郃等人暗自鬆了口气,却又提心弔胆,不知这位相爷究竟意欲何为。
    车驾行至宛陵地界,但见田亩荒芜,村落萧条。
    李翊命停车,步行至一处村庄。
    几个面黄肌瘦的孩童见车驾至,惊慌躲藏。
    李翊温言召来一老农,问道:
    “老丈今年收成如何?可够温饱?”
    老农战战兢兢,不敢直言。
    张郃在旁使眼色,老农只得支吾道:
    “还……还好,托朝廷的福……”
    李翊嘆道:
    “老丈不必害怕,有话但说无妨。”
    “本相此来,正是要听真话。”
    老农抬头见李翊神色温和,终於泣道:
    “实不相瞒,去岁战事,壮丁多被徵发,田地荒芜。”
    “今春又逢蝗灾,颗粒无收。”
    “官府虽放賑粮,却被……”
    说到此处,忽见官军目光,不敢再言。
    李翊心知有异,却不追问,只命人取来粮米分发给村民。
    离了宛陵,车驾继续前行。
    李治在车中低声问:
    “父亲,方才那老农话中有话,为何不追问下去?”
    李翊淡淡道:
    “水至清则无鱼,人至察则无徒。”
    “有些事,不必当眾点破,惹得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。”
    车至涇县,情形更为严峻。
    路边可见新坟处处,甚至有百姓以树皮草根充飢。
    李翊面色凝重,命姜维详细记录所见所闻。
    芜湖县稍好一些,显是提前做了准备。
    然而李翊慧眼如炬,仍从百姓闪烁的言辞中看出端倪。
    晚间驻蹕驛馆,李翊独坐灯下,將日间所见一一记录。
    李治侍立一旁,忍不住道:
    “父亲,江南民生困苦至此,为何不即刻严查贪腐?”
    李翊搁笔,缓缓道:
    “治儿,为政如治水,宜疏不宜堵。”
    “今日若立即严查,必致人心惶惶,反而误事。”
    “当先安民,再治吏。”
    次日,
    李翊继续巡县,却不再追问民生艰苦。
    反而著重察看春耕情况,询问种粮发放、耕牛分配等事。
    巡县既毕,车驾还至濡须口。
    张郃等人恭声问:
    “相爷连日辛劳,是否先回吴宫歇息?”
    李翊立於江畔,远眺烟波,淡然道:
    “巡县所见所闻,当及时总结。”
    “传令江南诸县官员,来濡须口听训。”
    “我要讲话!”
    眾人面面相覷,王经近前小心问道:
    “相爷欲在何处讲话?可需搭建高台?”
    “不必兴师动眾,”李翊摆手。
    “就在这江畔平地,天地为庐。”
    “正好让诸官清醒清醒头脑。”
    张辽迟疑道:
    “是否要通知建业城中的將领们?”
    李翊目光扫过眾將:
    “吾只负责讲话,愿来者自来,不愿来者亦不强求。”
    言外之意,
    愿意来听我讲话的,就来。
    不愿意来的,我也不强迫你。
    此言一出,眾人皆惊。
    谁敢不来听当朝首相训话?
    当即纷纷传令,速召各县官员前来。
    不过半日,濡须口江畔已聚集数百官员。
    李翊命人简单设一讲台,自己立於其上。
    开始为期三日的讲话。
    “江南新定,民生凋敝。”
    “尔等为父母官,当以百姓为念。”
    李翊声如洪钟,穿透江风。
    “近日巡县,见饿殍载道,田亩荒芜。”
    “而建业城中竟夜夜笙歌,此岂为官之道乎?”
    台下官员屏息凝神,无人敢出一语。
    与此同时,
    建业吴宫內,陈矫匆匆入內。
    见臧霸、昌豨等將仍在饮宴,不禁顿足:
    “诸位將军尚在此饮酒作乐?相爷已在濡须口讲话两日矣!”
    举座皆惊,酒杯落地之声不绝。
    昌豨骇然道:
    “相爷何时来的?何以无人通报?”
    陈矫嘆道:
    “我料想定是相爷故意不令通报,此乃试探之举。”
    “如今濡须口聚集江南百官,独缺我军中將领未至。”
    “此诚大不敬也!”
    霍峻闻言拍案而起:
    “岂有此理!吾等竟被蒙在鼓中。”
    “诸位自便,某先去也!”
    言毕,即命备马。
    陈登面色凝重,立即起身:
    “速备车驾!吾等即刻前往濡须口。”
    臧霸等人见状,慌忙撤去宴席,纷纷命人准备行装。
    一时间,吴宫內乱作一团。
    歌姬乐工惊慌四散,珍饈美酒狼藉满地。
    眾將快马加鞭,赶至濡须口时。
    但见江畔黑压压坐满官员,李翊正在台上讲话。
    见诸將到来,李翊只淡淡瞥了一眼,微一頷首。
    示意他们就坐,继续讲话不止。
    诸將躡手躡脚,寻处坐下,竟如小学生般恭谨。
    臧霸、昌豨等沙场老將,此刻亦屏息静气,不敢有丝毫怠慢。
    李治侍立台侧,目睹此景,不禁感慨万千。
    他想起昔日在出征上庸时,自己也曾用羊肉饺子搞服从性测试。
    试图在军中立威,结果被父亲严厉斥责为“稚子伎俩”。
    今日见父亲不言而威,不怒而惧。
    方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威严。
    无需强求,自然慑服。
    不必言语,自有千钧。
    直到此刻,李治才明白——
    你老子永远是你老子,你大爷永远是你大爷。
    李翊讲话持续两个时辰,从民生疾苦讲到为官之道。
    从战祸创伤讲到重建之策。
    台下诸人无不全神贯注,就连江风似乎也收敛了声息。
    讲话毕,李翊方转向眾將,温言道:
    “……诸位將军来得正好。”
    “江南新定,军政大事,还需诸位鼎力相助。”
    陈登连忙起身:
    “……相爷教诲的是。”
    “末將等近日確有所懈怠,还请相爷恕罪。”
    李翊摆手笑道:
    “……元龙言重了。”
    “征战辛苦,稍作休整也是应当。”
    “只是莫忘初心,方得始终。”
    是夜,李翊在濡须口设简单宴席,与诸將共进晚餐。
    席间不再谈军政大事,只敘旧情,谈风月。
    然经过白日一事,诸將皆谨慎许多,再不敢放肆。
    宴罢,
    李治隨父亲回营帐,忍不住嘆道:
    “父亲今日之威,儿臣望尘莫及。”
    李翊莞尔:
    “治儿记住,威严非来自强求,而源於敬重。”
    “今日诸將非惧我李翊,而是敬朝廷法度,畏天下民心。”
    帐外江水滔滔,月明星稀。
    李治望著父亲背影,忽然明白:
    为政之道,不在权术,而在民心。
    次日清晨,濡须口江畔再聚百官。
    这是李翊三日讲话里的最后一天了。
    朝霞映照下,李翊立於讲台,神采奕奕。
    经过前两日的讲话,眾官员早已不敢怠慢。
    个个正襟危坐,更有甚者备好纸笔,准备记录。
    “今日所言,关乎江南根本。”
    李翊开宗明义,声震四野。
    “江南新定,百废待兴,而农事为首。”
    “然如何助农,诸君可曾深思?”
    台下鸦雀无声,唯有江涛拍岸。
    李翊环视眾人,缓缓道:
    “非是不助农,而是要缓步发展,循序渐进。”
    “本相总结为:缓助、慢助、优助、有步骤地助。”
    姜维在侧,见有官员面露困惑,便適时递上茶水。
    李翊接过,轻呷一口,继续道:
    “所谓缓助,非是拖延,而是不急於求成。”
    “慢助,非是怠惰,而是脚踏实地。”
    “优助,则是要精准施策,不浪费分毫。”
    “有步骤地助,便是要循序渐进,不能乱了方寸。”
    台下顿时响起一片书写之声,眾官员纷纷提笔记录。
    李翊又道:
    “坚持以民为本的基本原则,这不是空话。”
    “要有秩序地助,让有能力者先助,让富裕者带头助。”
    “但亦不可一概而论,需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!”
    此时,一位县令大胆发问:
    “相爷,下官愚钝。”
    “若富裕者不愿助农,该当如何?”
    李翊頷首表示讚许:
    “……问得好。”
    “这便是要讲究策略——”
    他顿了顿,见眾人都在奋笔疾书,便放缓语速:
    “让懂技术者参与助农,让善管理者带头助农。”
    “以专业之力助力农事,同时兼顾特殊情形,灵活施助。”
    徐盛在台下听得入神,不禁插言:
    “相爷高见!”
    “末將在淮南时,曾见有官员盲目发放粮种。”
    “不分土壤適宜与否,结果颗粒无收。”
    “文向所言极是。”
    李翊讚许道,“这便是要在贯彻落实中稳中求进。”
    “以智慧之力助力农事发展,而非凭一时热情。”
    讲至此处,
    李翊命人抬上一块大木板,上面已绘製好江南地形图。
    “诸位请看,”
    他指著地图道,“江南各地,地形不同,水土各异。”
    “江北多平原,宜种麦粟。”
    “江南多水田,宜植稻米。”
    “山区宜茶,水滨宜渔。”
    “若不分情形,一概而论,岂不谬哉?”
    眾官员纷纷围上前来,但见地图上標註详细。
    何处宜种何物,何处需修水利,皆一目了然。
    眾人惊讶之余,转而是一种恐惧!
    一种发自內心的恐惧!
    李相爷才来江南几天,居然能把本地农事专研调查到这种程度!
    他到底是什么工作效率,又是什么工作量?
    他底下的人,办事效率又得是有多高才能在这几天完成这种程度的工作?
    传闻中的李相爷,简直恐怖如斯!
    李翊的话还在从高台上传来:
    “来江南之前,本相便已命人编纂《江南农事策》。”
    “巡县这几日,也精神加以修订完善。”
    “上边详细记载了各地適宜作物、种植时令、水利修治等事项。”
    “诸君回任后,当依此施行。”
    此时,
    忽见一老农打扮者从人群后挤上前来,扑通跪地:
    “相爷!小民有话说!”
    侍卫欲阻拦,李翊摆手止住:
    “老丈请起,有话但说无妨。”
    老农泣道:
    “小民乃芜湖县农人。”
    “去岁县衙发放新稻种,说是高產,却不教种植之法。”
    “结果颗粒无收,全村几乎绝粮!”
    李翊面色凝重,转向眾官:
    “可见否?这便是盲目助农之害!”
    “优助、精准助农,不仅要发良种,更要教良法!”
    话落,隨即下令道:
    “即刻选派农事专家,分赴各县。”
    “不仅发放粮种,更要教授种植之术。”
    “另设农事諮询处,百姓有疑皆可询问。”
    眾官员纷纷记下,有人忍不住讚嘆:
    “相爷思虑周详,实乃江南百姓之福!”
    讲话持续至午后,李翊毫无倦色,反越发精神。
    从选种育苗,到水利修建。
    再到粮食储存,一一详细讲解。
    最后,李翊为此次讲话,进行总结:
    “农事乃国之根本,江南又乃粮仓重地。”
    “诸君今日所学,当时时谨记。”
    “三月后,本相將遣人巡查各地农事。”
    “成效显著者赏,敷衍了事者罚!”
    此次会议,李翊著重强调恢復江南农事的问题。
    以智慧的力量助力农事发展。
    只有这样,百姓的日子才会过得更好。
    才不会再出现饿死人的情况。
    眾官员齐声应诺,声震江天。
    散会后,眾官员仍围在地图前討论不休。
    有的互相抄录笔记,有的则向隨行农事专家请教。
    虽然不知道他们是否是真心的,但在李相爷面前,他们就是“真心”的。
    是夜,濡须口驛馆灯火通明。
    各地官员纷纷起草助农方案,派人送回本县施行。
    而李翊的《江南农事策》也被爭相传抄。
    一夜之间,江南农事振兴之策,已悄然启程。
    江月无声,照著这个正在慢慢甦醒的江南。
    李翊独立江头,远望万家灯火,心中已有新的筹划。
    ……
    (本章完)